我可以說是帶著「學術和政治」、「學者和戰士」的矛盾,走上學術研究道路的。
我屬於文革結束後的第一代研究生,而當時我又有一個很特殊的身份:我成長於五六十年代,1960年大學就畢業了,但七十年代末又來讀研究生。我的同學比我年齡要小七八歲,十多歲,而我的老師,例如謝冕、孫玉石,比我只高一班,更有意思的是,教文藝理論的,竟是我大學的同班同學李思孝。考試時,他來監考,我立刻想起了中學讀過的一篇課文:《永不掉隊》,講蘇聯衛國戰爭時期,大學教授當了戰士,戰爭結束後,他當年的團長又來做了他的學生,都是社會的激烈動盪時期造成人的身份的激烈變化。我出現在學術界是八十年代,所以人們都把我看作是八十年代的學者,而且因為和黃子平、陳平原一起發表《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》,沾了他們的光,很長時期都被稱作「青年學者」,後來突然發現我老了,又把我叫作「老教授」。因此我常常說自己沒有中年,從「青年學者」一下子就跳為「老教授」。更重要的是,由此決定了我的思考,我的學術研究,就帶有跨代的特點,它的世界觀、人生觀,以至文學觀、學術觀的基礎是五六十年代的大學教育所奠定的,而又受到八十年代的學術訓練,在學術眼光、觀念與方法上都有鮮明的八十年代的時代烙印,這就構成一個比較複雜的學術背景。我也因此受到了兩個方面的批評:從五六十年代的眼光看,我過於激進,是所謂「新潮學者」;從八十年代(更不用說九十年代,以及新世紀了)眼光看,我歷史包袱過重,不能與時俱進,過於保守了。我自己卻經常感到歷史的尷尬,不過也無可奈何,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吧。
但我有幸遇到了王瑤先生。
我在給研究生同學趙園的《艱難的選擇》這本書寫再版導言時,這樣談到「八十年代的學人」:「這一代人在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運動中,通過痛苦的反思獲得一次真正的覺醒;同時又在歷史提供的特殊機遇中,與直接承續了『五四』精神的老一輩學者相遇,不僅接受了嚴格的學術訓練,而且在精神譜繫上,與新文化傳統相聯結,並進而把自我的新覺醒轉化為新的學術。」
更為重要的是,我是在北大度過我的八十年代的學術生涯的,我常說這是歷史對我的特殊照顧,或者說是補償吧。那時的北大,正是聚集了一大批劫後餘生的繼承了「五四」傳統的知識分子。於是,就有了八十年代的北京大學的特殊風景——
清晨,你起來跑步,會在北大圖書館前碰見堅持晨練的朱光潛先生。
傍晚,你漫步未名湖畔,會看見宗白華先生迎面走來,立刻聯想起他的《美學散步》。
還有一位拄著枴杖,凝視著湖面的老人,那是吳組緗先生。你從旁輕輕走過,不敢打攪他的沉思。
你來到燕南園。三松堂的白皮松樹下,有美髯飄飛的馮友蘭;竹林掩映中,林庚先生的歌聲竟是那樣清純……
當然,還有口銜煙斗,騎著單車,在校園中橫衝直撞的王瑤先生……
從「五四」的「學燈」(宗白華先生是「五四」四大副刊之一的《學燈》的編輯,是他最早發現了郭沫若;還有楊晦先生,是「火燒趙家樓」的英雄),到三十年代的清華大學院(吳組緗、林庚這一代),到西南聯大的火把(從老師輩的馮友蘭,到學生輩的王瑤):這是一批「五四」傳統最後的見證人、繼承人和倖存者。
這是一次奇遇:先生們長期被視為「資產階級代表人物」,現在第一次恢復了他們應有的歷史地位,而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,因此急切地希望將自己的學術傳下去;而我們這一批學生,在「批判封資修」的環境下長大,在一片精神廢墟上成長,現在終於有了學習的機會,內心充滿對知識和精神的渴求,迫切希望登上學術的殿堂。當時我們讀書的勁頭,用「發瘋」來形容絕不過分,我們真像野牛闖進了菜園,吃不盡,嚼不夠。老師忘我地教,學生瘋狂地學,一方面想培養傳人,一方面渴望接班,兩代人的生命就這樣相遇,相交,相融,這是一個歷史的際遇,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最大幸運,而且不會重複,是後代人難以想像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