贺龙的百年征途
白桦
难啊!当初我们那一代人……1952年初夏的一天下午,作为一个22岁的边防军基层军官,我接到组织部门的通知:西南军区调我去贺龙司令员身边工作,即日启程,到重庆西南军区报到。到了西南军区以后我才知道:我的任务是生活在贺老总的身边,在他空闲的时候,倾听他讲述前半生的战斗经历,作为写作素材。因为很多他的部下觉得他年事已高,而且血压偏高。当时,我既兴奋而又感到负担沉重。无疑,对于我,这是一个艰难的美差。贺龙司令员目前正在成都,参加中共中央西南局为四川东、南、西、北四个行政区的合并而召开的高层会议。我必须去成都贺龙司令员的寓所报到。那时成渝铁路刚刚通车才几天,我可以不用搭汽车了,第二天我就乘上了去成都的快车。我在火车上彻夜失眠,一直都处于忐忑不安之中。当我跨进四川成都东二巷贺龙元帅临时寓所的大门以后,就被侍卫引向花园右方的一间中式大厅。在秘书看介绍信的时候,老总!您记得吗?您笑容满面地突然从里间走出来。只一瞬,我就不紧张了。您看见一个很年轻的军人向您敬了一个军礼,叫了一声:「老总!」您走到我的面前,先向我伸出您的手。您比我想像中的贺龙年轻得多,温和得多,儒雅得多,亲切得多。好像我不是第一次谒见您,似乎和您见过多次面。您幽默、自信、快活、幸福而特别富于人情味。说实话,我万万没有想到您和悲剧会有什么联系。您先问我:「你是哪里人啊?」「河南信阳。」您立即大声说:「啊!我晓得!在武胜关以北,驻马店以南。」您看出了我脸上的惊奇,笑得更欢快了。我想,您一定在某一个时期,率领部队行军打仗,到过我们那一带。「住下!住下再讲。吃饭了没有?没吃饭先吃饭。」我被安排在一座西式楼房的楼上一间房子里,后来我发现,那间房子正好在您和夫人薛明卧室的顶上。此后,每当您下午不开会的时候,就和我面对面坐在您卧室窗外的走廊上,您讲,我记。湘西方言比较好懂,既接近四川话,又像鄂西话,还有些黔东话的尾音。有时在讲到激愤的时候,也会加上很强烈的手势。您用了好多个下午,向我讲述了您自己许多质朴而传奇的经历……
「难啊!当初我们那一代人,硬是走夜路,从密不通风的山林里摸出来的。」您的第一句话就让我进入了庄严史诗的境界。
世代英烈
「二月二,龙抬头。我出生在丙申年,那是1896年,也就是清光绪二十二年,阴历二月初九。阳历3月22日。听老人说那天是个多云的天气,还响了几声雷……」我很自然就想到了龙。「我的家乡是湘西桑植县城北25里的洪家关。那里可是个『繁华』的地方!」您笑了。我当然知道您说的『繁华』有一反一正的双关含义,既是指湘西的偏僻,又是指湘西的另一种「热闹」,在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山岙里,汉、土、苗杂居,占山就是草头王,好勇斗狠,宗族与宗族打冤家是家常便饭。那是一个既出毛贼,又出豪杰的地方。
「我的祖上出过一个造反的名人,咸丰年间,太平天国起义,桑植最先起来响应的就是我的一位堂曾祖父贺廷壁,杀富济贫,反抗官府,坚持了两年之久。终于失败被捕。那个时候,造反就要砍头,等堂曾祖母刘氏太夫人赶到刑场,已经就要开刀问斩了。她双膝跪在丈夫面前,抻起衣裳大襟,眼睁睁看着、等着不让人头落地。刽子手的刀一落,刘氏太夫人就兜住了人头。她一路上没有流一滴泪,一直把人头捧回洪家关的老屋,才哭出声来……」烈性女子坚强如刘氏太夫人者,在我国历史中,恐怕算是登峰造极了。这位刘氏太夫人的壮烈之举,影响了贺家几代人,1927年南昌起义失败后,贺龙重返湘鄂西,几起几落。在战斗中,贺龙的三个姐姐都惨死在敌人刀枪之下,大姐被枪杀,小满姑被敌人施以中世纪的酷刑——凌迟。贺戊姐(二姐)被枪杀以后枭首,她的女儿为了把母亲的头颅缝上颈项,缝一针哭死一次。试问:她要经历多少生死才能把母亲的头颅缝到项上呢!我有幸握过她的那双手。她真不愧为刘氏太夫人的后裔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