Index NOTICE TAG CLOUD GUESTBOOK
RSS
CATEGORY




1
Comments

9
ReadTimes


更多主題


簡體版

十八紫微

2007-05-09 11:20:37 -  6
    暴雨如注,既不見星也不見月,極目處完全是一片漆黑,使得原本就並不好走的山路顯得更形崎嶇。幸好山徑至此便形開闊,雖然因為城堡橫阻半空,使得面前更加的黑暗,但走入這片黑暗,路總算也該到了盡頭。少年顫抖的伸出手去,輕輕的撫摸著這塊剛才將自己絆倒的大石。可能是因為年久的緣故,石體被手指一擦,脫下了少許碎屑。少年搓了搓手指,雖然他看不到什麼,但可以想見在風雨的侵蝕下,自己所觸摸的該是怎樣斑駁的一副面孔。

    他的手指順著石體向上,感覺到這塊大石的表面卻是相當光滑,觸手甚至微覺膩然。突然,他的手指觸到一件出奇冰冷的東西,在瑟瑟風中令人更生寒意。不錯,是刀鋒。刀鋒細如發絲,少年的手指輕輕的及鋒而過,頓時感到微微的痛楚。如果那個傳說不假,這把刀應該已經在此屹立了至少二十年,怎麼還會如此銳利?而且他的刀鋒如此偏狹,當初又怎會斬入巨石而不折?他下意識的抬起頭看了看身周,難道司馬負咎真的原神不滅,依然還在這裡蕩鬼驅魔?

    少年猛的直起腰,向身後的雨幕邁出兩大步,然後伏下身子大聲說道:“師父,這塊應該就是‘刑刀石’,咱們到了!”

    雨幕中探出一只蒼白的手掌,瘦銷單薄,手指如同枯柴,看不到半分血肉。少年急忙伸出左手搭住這只手掌,口中兀自道:“師父,您小心!”跟著,他的右手在地上拾起了一支三尺多長的青竹杖。因著少年手臂的支撐,一個老人在雨霧中緩緩站起,他的頭發灰白,用一個沾滿污垢的木簪隨意的束住。面孔狀如骷髏,松懈的皮膚沉積在兩頰,一層層宛如歲月的階梯,任由雨水恣意的流下。他的眼中看不見瞳仁,眼球也沒有絲毫轉動,只是木然的朝向前方,不知是在企盼,還是早已經絕望。他的衣服早已被雨水打透,粘粘的貼在他枯瘦的肢體上,然而看不出他有任何寒冷或難受的表示,似乎這個身體所遭受的一切,根本就與他的靈魂無關了。他的左臂齊肩而斷,只剩下一只空蕩蕩的袖子,在風雨中默示悲哀。

    少年撐著師父殘缺的肢體,在雨中踉踉蹌蹌的又前行了近百步,當他的手指觸到堡門銹跡斑斑的扣環時,終於長長的吐了口氣出來。他的左手穩了穩師父,右手豎拿竹杖,用手肘撐開了大門。隨著門軸“嘎嘎”的聲響,一縷光線登時撲面而來。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山徑上行走了太久,少年的雙眼一時有些不太適應,他快速的眨了幾下眼睛,這才漸漸的看清了裡面的事物。

    正對著他的是堂前的走道,再裡面便是周長數十丈的方形正堂,四支粗大的石柱夾角對峙。正堂正中是一張長條的方桌,桌上燃著兩只粗若兒臂的蠟燭,圍繞方桌坐了三個人,卻分別坐在三張長凳上。東首第一人體形非常之胖,下巴上的贅肉幾乎擋住了他的喉結,兩腮高高隆起,將他的眼睛擠的只剩下一條窄縫。此人上身穿著一件青色短襦,開襟上繡著兩只回首饕餮,倒是頗為切合此人的外形。與他相隔一張長凳,卻是一個四十來歲的枯瘦小個子,估量著他全身的分量可能都及不上那胖子的一條手臂,他的上唇留著一字胡,下頜上倒是干干淨淨,身著一襲圓領長衫,看著頗象個教書先生。這兩人坐在長桌的一側,可是看起來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交談,而第三人獨自坐在另一側,顯得與前面二人更非一路。此人面堂黝黑,大概在二十三四的年紀,兩手環胸,雙眼直勾勾的看著面前的燭火,也不知再想些什麼。方桌正面還有一個僧人,頜下蓄著一部虯須,面色黑沉,本來樣子很是威武,可惜偏生了一雙小眼,總給人一種似睡非睡的印象。唯獨此人沒有坐在凳上,而是盤著腿坐在了一個包袱上面。

    這四人聽見堡門響動,一起向這邊看來,看到這師徒二人如此怪異的模樣,各人均是眼中一亮。少年怎麼也沒有想到此刻堡中竟會有這麼多人,一時頗有些亂了分寸,加上風寒襲體,不由得結結巴巴的說道:“不不好意思!我在外面沒看到亮光,以為沒有人呢。還還請莫怪!”

    那個黑臉漢子瞥了眼對面的三人,又看了看堡門處的師徒,跟著便收回目光繼續關注面前那跳躍的火焰去了。那個僧人的視線更是一觸即收,雙眼復又瞇在一起,兩手合十,嘴角翕動,也不知在叨念什麼。“沒什麼。沒什麼。”倒是那個枯瘦的小個子先站了起來,走過來幫忙扶住少年的師父,滿臉堆笑道:“我們也都是歇腳避雨的。此間是處荒堡,原本就沒有主人,既然來了,就無需客氣!”少年連忙點頭致謝,口中兀自不停的道:“那就多謝了,多謝了!”

    “誰說此堡沒有主人?也許”驀地一把軟綿綿的聲音傳來,說話的正是那個胖子。他的眼睛突地立起,拉長了聲音道:“他正在哪裡窺看著我們,也說不定呢!”少年發現小個子的身體不易察覺的抖了一下,接著就見他猛咽了一口唾沫,繼續將少年的師父扶到桌邊坐了,沒有理胖子的話茬。倒是那個黑臉漢子跟著悶哼了一聲,但他也只是抬手揉了揉鼻子,並沒有再說什麼。

    打理完師父,少年直起身子向堂上諸人分別作了個揖,這時他才發現原來廳堂的角落裡還有兩個人。坐在干草上的是個翩翩少年,看樣子不過二十出頭。唇白齒紅,眉如新月,一雙眼睛總是帶著似有似無的微笑。帕頭包頭,身上是一襲青衫,雙手攏在袖中。少年心中疑惑,為什麼別人的身上都是濕嗒嗒的,唯有他看起來好像沒有淋過雨一般。而站在他身旁的伴當相形之下就差得遠了,此人年紀大概在三十出頭,臉色蒼白,嘴唇發青,一望便知是個身體虛空的酒色之徒。此人身穿粗褐,腳下圍繞著他早圈出一道水漬。

    “討擾各位了!小可無念,與師父在山中失途,在此暫宿一晚,還請勿怪!”舒緩片刻,少年終於可以正常的說話了。小個子向無念抱了抱拳,道:“在下行腳游醫,公孫達人。”接著向無念依次紹介道:“這位大和尚是天台法融禪師。”無念聽得是位禪師,急忙施禮道:“原來是位禪門大德,失敬失敬!”其時禪宗方興,卻深得世人敬重。法融卻是連眉眼也不抬,聲音低緩的說道:“僧道不晤,莫怪貧僧相謾!”無念聽他這樣說,知道他不願理會自己師徒,但仍忍不住辯道:“我師尊雖然做道人打扮,但我們並不持戒,可算不得道門中人。”

    公孫達人輕輕拍了拍無念的肩頭,示意他不必與法融計較,接著指著那名胖子道:“這位是笠弘笠爺,一向在譙州附近經營藥草營生。”無念躬身一揖,而笠弘則點了點頭便算是還禮。“這位”公孫達人沖著干草上的年輕公子微一頷首,向無念道:“是大興世濟坊的少東宇文公子,這兩位則是他的隨從。”宇文化及微微一笑,雙手在袍袖中向上一拱,漫聲道:“大家都是逆旅行商,無分賓主,少兄未免太過客氣了。”無念報以一笑,應道:“無念年幼,唯恐處事不周,禮數上可不敢稍有疏失。”

    宇文化及這才上下打量了無念一遍,似是無心的問道:“看少兄言談舉止,當出身知禮之家,按說不該落魄至此?”無念嘿然笑道:“生逢亂世,天道淪喪,落魄的怕是不止知禮之家吧!”“呵呵!”宇文化及擊掌笑道:“說的好!說的好!少兄請坐。”

    無念道謝落座之後,望向對面的公孫達人道:“公孫先生,我想請問一下,這裡是不是當年司馬負咎所住的‘睚眥堡’?適才因為外面昏黑,小可倉促間無法看清城堡的名字。”無念看出來,在堡中避雨的這幾個人中,唯有這個公孫達人與那個宇文公子似乎好說話一些。而那個公孫公子既然有隨從相伴,想必身份不卑,他思忖了一下,也就只有這個公孫達人可以與他敘話了。

    公孫達人點了點頭,應道:“不錯。敢情少兄是外地人?”“正是。”無念回道:“小可與家師一向蝸居江南,譙州一帶是從未來過。”公孫達人尚未接話,便又聽到笠弘那軟綿綿的聲音,冷冷傳來。“千裡迢迢到這深山之中,你們總不會是來捉鬼畫符的吧?”聽他這樣一說,眾人的目光不由得一起向無念投來,顯是諸人都有笠弘這般的想法。

    無念見諸人都望向自己,趺坐面前的法融雖未回頭,但耳朵卻不自主的動了兩下。他淡淡一笑,答道:“我師徒聽聞司馬負咎有一把護身刑刀,勢能威攝鬼蜮,我師父既做道人打扮,倒也頗諳陰陽術數,因此上想來見識一下這件神器。只是不巧趕上突降暴雨,在山中著實徘徊了一陣,不想會在這裡碰上各位,真是巧到了極致!”

    眾人聽出他話中反唇之意,只是他既然並不點破,自行直陳來意倒顯得心虛了。剎那間,內堂變得鴉雀無聲,只剩下蠟燭的焰火還在“突突”的跳個不休。“咳!”角落裡傳出一聲輕咳,接著,宇文化及的聲音涓如流水,緩緩而來。“剛才少兄說的好,當此亂世,天道淪喪。咱們夤夜相聚,有些提防也是要的。小弟的身份諸位已然得知,其實來意更是簡單。月前,家父從尚藥局接到一筆訂單,三萬劑密制金創藥。諸位中便有藥商,當知北方金創藥之所以優於南方,便在於方中多了一劑馬臍草。而馬臍草性喜溫濕,向以譙州為優選。小弟已經遴選過譙州四山,今日可巧趕到這裡。雖然這筆訂單尚在商洽之中,但今日未免不必要的誤會,小弟不得已直陳其事。倒是希望,笠爺日後不會因此而坐地起價!”

    笠弘抬手將前領散開,橫著眼瞥了瞥面帶微笑的宇文化及,漠然道:“馬臍草受熱即萎,藥效盡失,這烹煎的密術一向只有代人方知,漢人就算拿在手中,也不知該如何調弄。你不壓價,我已經謝天謝地了!”宇文化及微微一笑,透出些許傲然,他眼望著笠弘,卻似乎並無答話的意思。顯而易見他只是想探笠弘的底細,卻不想在馬臍草的事情上與他多做糾纏。看到宇文化及並不搭腔,笠弘頗感悻然,自顧說道:“某家自來便是本州藥商,不過不做馬臍草的生意就是了。但是眼見如今隋主即將一統宇內,代人之技自然也無密可保,這馬臍草止血確有奇效,在下少不得也想分它一杯羹嘗嘗。今兒本來約了地頭山王爺,誰知他竟然爽約,我只好自己上來圈地,偏巧又趕上這該死的暴雨。說實話,這個鬼地方,我可是一刻也不想多呆!”

    “嘿嘿!”笠弘話音剛落,宇文化及邊上的漢子便冷笑著接道:“我們爺們為這馬臍草上山,你倒是巧得很,居然也是這麼個由頭。我看,你怕是一時想不出別的理由了吧?”笠弘聽他如此針鋒相對的指責自己,不由得瞇起眼來,無念從旁邊見到,一道厲芒在他眼中一閃即沒。隨著一聲悶哼響起,宇文化及陰柔的聲音再度飄了過來。“善執。嵇山這麼大,馬臍草又是如此厚利,但有趨騖也是常情。你這般咄咄,可別讓笠爺再生出什麼誤會。”

    笠弘聽他這樣一說,突地睜開雙眼,“哈哈”大笑了一聲。可是盡管他的笑聲聽起來頗為歡暢,眾人還是感覺身上泛起一陣寒意。“畢竟是宇文公子看的明白,這京師大戶果然與陋民鄙徒不同。”他說著瞥了眼賀婁善執,言下之意已甚是明了。賀婁善執嘴角抽動了一下,強忍著沒有迸發出來。“嵇山綿延數十裡,與龍岡並稱於譙州,每年來往藥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。要依這位仁兄的意思,豈不個個都是歹人。真是笑話!”

    “你--!”宇文化及抬手打斷賀婁善執的說話,向笠弘拱了拱手,笑道:“家下人粗鄙,沒見過什麼世面,還請笠爺莫怪!”笠弘挪動了一下肥碩的身軀,還禮道:“不敢!”說著,眼光順勢向公孫達人瞥去。公孫達人見笠弘望向自己,慌忙站了起來,向眾人拱手道:“在下公孫達人,一向游走於陳隋之間,為流民行醫。說來慚愧,在下之所以至此,也是因為馬臍草的緣故。在下養了幾條寸丁入藥,誰知本地寸丁不吃活物,唯好馬臍草,在下不得已每日都入山采摘。可巧與諸位相遇,也算是有緣了。”他說完之後又拱了拱手,卻把視線投向了在桌前盤坐的法融。

    法融盤膝趺坐,連眼睛也不睜開,沉聲說道:“法融入山失途,遂而至此。罪過,罪過。”眾人聽他說的言簡意賅,根本就等於沒說,但他既是空門中人,眾人倒也不便再說什麼。法融一句話說完,大家盡皆默然。半晌,宇文化及突然揚起頭,向法融問道:“天台山謝蘊謝居士是謝閥名士,既與大師同居一地,不知是否相熟?”法融將合十的雙掌收於腹前,緩緩的吐出兩個字:“不熟。”

    宇文化及吃了個閉門羹倒也並不生氣,反而微笑著點了點頭。“如此說來,大家都是安分良善。我原本就說,咱們不過偶經此地,因勢趨避,何必弄得如臨大敵!”公孫達人見眾人一一敘過來意,忍不住開口說道。“我看未必。”笠弘瞥了眼宇文化及主從,冷言冷語道:“空口白牙誰不會說,難道你親眼見著了?不過笠某今日來得匆忙,身上並不余財,想打我主意的人不妨換個人選吧。”公孫達人聽他這樣一說,頓覺好不尷尬。訕訕道:“笠爺真是會說笑。譙州一向平綏,哪有那麼多歹人會叫我們遇上?”笠弘悶哼一聲,道:“你可別忘了,樓上可還有一位呢?她上去已差不多有兩柱香的辰光了,誰知道是不是在搗什麼鬼!”

    公孫達人嘿嘿一笑,道:“看您說的,她一個婦道人家,我們這許多人聚在這裡,她又能做出什麼事來?不過她這一去也是夠久的了,會不會出了什麼問題?”他的話音剛落,驀地一聲炸雷劈空響起。整個城堡象極一個受驚的孩童,在天地的怒吼中,敬畏的抖動了一下。
2008/04/05 02:46 2008/04/05 02:46